这是一份让王建红常常觉得“心里发慌”的账单。
黑色和蓝色的笔迹交织,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江西省吉安市遂川县珠田乡大垅村最近几年的收支情况。从2008年起,负号开始和“扶贫项目”一道频 繁出现在账单里—“修建村村通公路”7个字后面,跟着“-70万元”的字样;和“农村饮水安全工程”一起出现的,则是30余万元的欠款。
此外还有危桥改建、村小翻新等。林林总总算下来,2000人出头的大垅村至今已欠下100余万元债务。
7年前担任大垅村村支书的王建红,到现在也没想通,为啥当初一个个令全村人“兴奋不已”的扶贫项目,如今却变成了压在所有村民心头上的“一块块大石头”:“扶贫项目本来是想让我们脱贫致富、改善生活,可村子咋就越脱越贫了呢?”
这名村支书曾在乡里的一份财务报表上看到,全乡10个行政村中,有8个行政村出现类似状况。其中,最严重的一个村子光是修路就欠了100多万元。
村子毕竟是集体,即便欠了钱,不还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电子地图上,大垅村和遂川县城13公里的距离,近得可以忽略不计。把鼠标拖住,不停点击放大,才能看到一条弯弯扭扭的波浪线。
这条2009年正式通车的水泥公路是大垅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也正是这条5.2公里长的水泥公路,成为大垅村村民挥之不去的阴影—村里的账单上多了一笔70万元的欠款。
在这条水泥公路修通之前,进出大垅村的唯一通道是一条泥巴道。村民想去县里挣点钱,只能用肩膀挑上五六十斤重的蔬菜瓜果,在长满杂草堆满大石子儿的泥巴路上走两三个小时,保准“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因,当2008年扶贫项目“村村通工程”的消息传来时,整个村子沸腾了。
经国务院审议通过的《全国农村公路建设规划》(以下简称《规划》)中白纸黑字地写着,“十一五”期间,中央政府投资1000亿元,对通乡(镇)公路、通建制村公路进行路面硬化改造。依据《规划》,大垅村通村公路项目,可按每公里10万元得到国家补贴。
当时,王建红在县城跑运输生意。乡里的领导专门找到他,鼓动这个村里的能人回村担任党支部书记,负责修路。
“国家有1000亿的专项补贴,地方财政再配套一些,修路没问题。”领导用力拍了拍王建红的肩膀。后来王建红才得知,即使领导不承诺,《规划》中也写得清清楚楚,“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加大对农村公路建设的财政投入”。
眼瞅着村里绿油油的油茶长势喜人,却根本卖不出去,王建红动了心。他放下手头的生意,回村当了村支书。
可当这个致富能手正儿八经领着人打算大干一场时,才发现“问题大了”。
他见过的几个包工头,给他算了笔账:“不说水泥和沙子这些材料,光用工费一公里就得六七万,一公里10万元哪够啊?”
几个村干部一商量,决定“硬着头皮修”,毕竟还有领导承诺的配套补贴。为解决前期资金不足,他们甚至挨家挨户给村民做工作,向每名村民收取了 50元的集资款。同时,村干部还做通了包工头的工作:“村子毕竟是集体,即便欠了钱,不还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很快,这条总长5.2公里、宽3.5米的水泥路建好了。公路修好后,不少人称赞王建红,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他却犯了愁,为修这条路,村里欠债70多万元,地方财政支持总不到位。
记者调查发现,在这个多年位列国家级贫困县名录的遂川县,因“村村通工程”而欠债的村子并不少。仅珠田乡10个行政村中,就有8个因修路而欠债。附近的珠溪村,因几乎全是盘山公路,其工程造价达每公里30万元。通村公路修好后,该村欠下100多万元外债。
不过,村子的欠债并没有体现在政府的公告中。2010年底,江西省交通运输厅向社会宣布:全省农村公路总里程达12.5万公里,硬化里程达8.8万公里,乡镇通油(水泥)路率达100%,建制村通油(水泥)路率达100%。
难不成是上面不知道基层搞一个项目需要多少钱吗?不应该啊
让王建红头痛的还不止此。
2010年,大垅村按照“上级要求”,实施国家扶贫项目“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水利部门按每人400元的标准拨付工程款。但修好蓄水池铺设好管道,施工成本赫然变成了每人700元。工程结束,又是一笔30万元的欠账。
此外,还有危桥改建、村小翻新等扶贫项目,也让村委会欠了不少债。
时间一长,包工头不干了,他们一天天催账。王建红及其他村干部束手无策,只得安慰前来讨债的包工头:“这是扶贫项目,上级政府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能拖一天是一天。”王建红说。
村里的情况,王建红再清楚不过。满打满算1400多亩土地,人均不过7分地。村里的集体产业“基本就是个空壳子”。唯独村委会一楼的几家门店,能收点租金,一年不过八九千块钱。靠它还清债务,遥遥无期。
即使在公路修建之前的集资,也让村干部大费周折。在这个贫困村,“能拿出50元已经很不容易了”。按规定,“农村公路建设不得增加农民负担……不得采用强制手段向单位和个人集资”。
这些年中,王建红也从各种文件上看到,按规定,这些扶贫项目一般都应有地方财政配套支持。可大垅村,除了中央政府的财政支持,地方财政配套迟迟不到位。
为偿还欠债,王建红等村干部多次找乡里和县里,希望协调部分资金,偿还欠款。可乡里县里,最终也没给他们一个明确答复。
不光是王建红,遂川县泉江镇高源村村支委委员张正生也有同样的困惑:“按说,国家花这么多钱帮我们又是修路又是吃水,可为啥项目一搞完,却欠了一屁股债?”
回村修路之前,王建红信心满满。1000亿元的国家专项补贴以及乡领导对他的承诺,都让他感觉前景光明。另外,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不修路,村 民也不同意。一名村干部说道:“有这种政策了,怎么可能不修路啊? 老表一天到晚都在问什么时候能修路,什么时候能吃到水,我们不去做,那要被骂的。”
修完路之后,这名村干部却后悔了:“难不成是上面不知道基层搞一个项目需要多少钱吗?不应该啊!”
中国青年报记者就此采访了遂川县交通运输局局长黄云庆。他表示,村村通工程中,地方财政应配套部分资金,但遂川县和乡里的财政都比较困难,确实 拿不出什么钱来。作为主管部门,交通运输局“只能提供一些技术指导”。他还表示,修路不具有强制性,各村“应根据实际情况量力而行”。
珠田乡党委书记在听到记者的提问后,就以“正在谈事情”为由,挂断了电话。
即使是王建红,现在也很难找到这些领导。倒是他,三天两头被包工头堵上,追着要欠款。他已连着几年没给家里拿过一分钱了。为了躲年底催债的人,只有到大年三十下午,他才敢回家。
头几天,这个42岁的“优秀基层干部”都是一个人在县城“东躲西藏”。
越来越多的村子加入国家级、省级“贫困村”争夺大战,如果评上,还钱就有戏了
3.5米宽的水泥路穿过大垅村,卡车不时经过,扬起一阵灰尘。村委会前的广场停满了村民的汽车和摩托车,售卖水泥、瓜果、副食的店铺围绕村委会开了六七家,一副热闹景象。
“现在人家卖菜的收油茶的都可以上门服务了,进货什么的更方便。”大垅村一名村干部说。
在公路修通之前,连卡车排出的尾气,都让这个村子的村民感到新鲜。那时,村小的老师都招不来,刚毕业的大学生拒绝的理由清一色的都是“你们那儿路太难走了”。
几年来,王建红都没享受到交通便利带来的幸福。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偿还村里的债务。修好公路后3年里,原本给大垅村村干部发工资的转移支付款项,统统都给了“催钱很紧”的施工单位。
有同样命运的村干部经常碰头。另一村的村支部书记的找钱方法,让王建红唏嘘不已。
这名村干部说,县里各个部门“手里都还是有点钱的”,对村干部来说,则要“想方设法拿到这些钱”。他周一到周五,一定会出现在县里,“找各个部门化缘”。前几年,他还要“陪吃陪喝”,适当的时候再哭哭穷,“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靠着这个,这名村支书拿到了部分项目款。
这个方法,王建红也曾试了几次,不过收获并不多。
还有个村子,因靠近县城,得到一笔征地款。大垅村离县城远,这条路堵死了。
关于还债的办法,多次被评为优秀党员干部的王建红认为,只有“继续申请贫困村,依靠更多的项目来发展经济”。他表示,越来越多的村子加入国家级、省级贫困村争夺大战,如果评上,还钱就有戏了。
在刚刚过去的5年,省级“十二五”贫困村大垅村,集中解决了公路、吃水、村小翻新、危桥改建等基础设施建设问题;而之后的5年,村子必须申请上“‘十三五’贫困村”,借由新的扶贫项目,来发展经济,带动村子致富。
“我都选好了油茶种植和蜜柚种植,就等钱和技术了!”王建红说。
只可惜,他的计划在去年戛然而止。
2014年,江西省“十三五”贫困村评选,在竞争形势“明显更激烈”的情况下,大垅村获得全乡第三名,落选贫困村。
“当时气得我都想辞职了。”这个身材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脸涨得通红,回忆起一年前的种种经历,他依然“咬牙切齿”。
中国青年报记者就此事向遂川县扶贫和移民办公室求证,其领导在听到记者身份后随即以开会为由挂断了电话。
留给王建红的办法,似乎只剩一个了。“只能继续走人情关系,去县里求各个部门啊。”他无奈地叹口气,“僧多粥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