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生户服毒自杀后,为“大局而保持沉默”的艾连坤,6个月后“变卦”了
●对于私自违规征收超生费,艾连坤说:“我自己能干这个事?”
●与墙上日历一样薄的票据,如今承载相当厚重的期望—作证
五年前,因在汶川地震后捐款1000元,艾连坤上了当地电视新闻。五年后,他再次成为新闻人物。
但这回,他说自己太冤了,简直比死去的艾广栋还憋屈。
2013年12月4日早上,邯郸市邱县梁二庄镇龚堡村,一笔6220元的社会抚养费,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轨迹:卖完玉米,超生户艾广栋服毒身亡,留下5个孩子;村支书艾连坤因此被开除党籍,县里通报称,他到艾广栋家征收社会抚养费,是私自行为。
事发后当事人艾连坤很快“失联”,电话无法接通,人也“消失”了。但近日,他主动站出来澄清事实,讲述自己如何在上级镇领导的安排下,为大局而沉默。
51岁的艾连坤说,村民服毒一事被媒体报道后,河北省计生委的工作人员曾来调查。当时一名镇领导劝他承认是自己要去收费的,跟镇里无关。对方抛出一句充满想象空间的承诺—“留着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艾连坤信任“领导”,尽管身不由己。他把自己看成一枚棋子,沉默地遵守着所谓的规则,在陌生的调查人员面前承揽下所有是非、在邻里乡亲中间避开异样的眼神……
可这事儿好像永远翻不了篇,憋屈如只进不出的气体,他感觉整个人快要爆炸。时隔6个月,他,不想再沉默下去了。
超生户死后村支书“消失”
艾广栋死了。这则消息传遍龚堡村,是在2013年12月4日。
2013年12月底,龚堡村启动年内最后一次社会抚养费征收工作。育有四女一子、超生三胎的艾广栋家,成为被“做工作”的第一户。
迈进艾广栋家门的,有村支书艾广坤、村主任郝广军、镇包村干部杨学友等5人。艾连坤记得,在做了一番工作后,艾广栋及妻子谢玉凤同意卖玉米折抵超生费,多年欠款就此一笔勾销,上面给开结论证。
然而至今令人不解的是,次日,走进位于村西头的村支书家后,艾广栋被发现喝了农药……
12月8日前后,事件在网上被曝光,引发了舆论对违规征收社会抚养费问题的强烈关注。
艾连坤“消失”了。这是事发后死者家属给出的说法。包括北京青年报在内的数家媒体记者赶到邱县调查此事时,也没能联系到艾连坤,其手机一度显示无法接通。
“我哪儿也没躲。”时隔6个月,提起这事,艾连坤还是很委屈。他嗓门拉得很高,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
在一旁默默倾听的妻子,瞅着窗外,忍不住提醒,“你嚷什么呀,小点声儿说。”
这家人不希望引起任何注意。事情淡化后,楼前后每天都有两人分开晃悠。这起先并未引起艾连坤妻子的注意。后来,这个细心的女人发现,两人脸熟—“镇上的人”,她最先作出结论。
至马年春节前,这俩人才没再出现,夫妻俩才敢在家里大声说话。
艾连坤说,出事后他没有申辩的机会跟场合。而到艾广栋家实地采访的记者,倒是会被县、镇两级的工作人员客气接待,一路陪同。
当时网上言论几乎一边倒,认为是村支书“强卖”玉米,逼死了超生户。作为在场的唯一当事人,艾连坤讲述的版本中,对方进来坐到沙发上,只说“支书,我喝药了……我没本事……”
他强调,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艾广栋说过服毒并非针对自己。村医王志国、村主任郝广军、艾广栋二哥等人都在场。村主任郝广军记得,车经过镇政府时,艾广栋挣扎着要下去,“劲儿大得很”,嚷嚷着不去医院,说死到镇政府里才不算白死。
艾广栋妻子谢玉凤也未察觉到促成丈夫作此选择的蛛丝马迹。谢玉凤只记得,玉米被拉走后,丈夫蔫头耷脑地坐在门口,为一家六口的生计忧心,夜里翻腾到12点才睡。“他太老实,其实心里是不愿意的(卖玉米)”。
12月4日以后,除了到镇里、公安机关说明情况,艾连坤大部分时间呆在镇上的家中。事发前三天,他跟妻子搬进了镇上这栋新居民楼。
出事后,家里多了固定的客人—镇工作人员每天到访,从早到晚陪守,其间有人负责安抚他家人的情绪,做思想工作,让他们忍一忍。
要求采访的记者电话跟着也来了,有在场的镇里领导提醒“别接受那些记者的采访”,不利于事件处理。
“垫付”账本与15%返还
服毒事件有了结论。2013年12月12日,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邱县政府回应,“近期在县里没有安排的情况下,龚堡村村支部书记艾连坤、村委会主任郝广军和村会计杜云杰等3名村干部,找到艾广栋家,以征收社会抚养费为借口,要求其缴费。”
县里主管计生工作的负责人介绍称,“按照规定,任何村干部和乡镇政府干部,都不允许私自违规向村民征收‘超生费’。”
作为当事人,艾连坤被免职并开除党籍,另两名村干部也受到处分。此外,事发当天,“前去找艾连坤办理公务的梁二庄镇包村干部杨学友,因未及时制止村干部违规行为,被处留党察看一年;梁二庄镇包片干部何孝峰因对事件发生疏于监管、工作失察,被处党内警告处分。”
“我自己能干这个事?你觉得我作为村干部,是想收就能收这超生费?”6个月前,艾连坤只是如此反问,并未直接否认;6个月后,他翻出书面证据,想推翻县里的“结论”。
“证据“五颜六色、新旧不一,既有很随意的手写收条、盖着梁二庄乡财政所公章的“暂存款”单据,也有正规的“河北省社会抚养费征收专用票据”。此前,这些票据被细心地夹在信封、日记本里,最早一张落款为2007年,艾连坤刚当上村支书那一年。
与墙上日历一样薄的票据,如今承载着相当厚重的期望—作证。
按理说应该开给缴款人的“河北省社会抚养费征收专用票据”,大部分都被留在了村支书手中。出发点据说是为了“将来说得清”。艾连坤解释称,部分村民实际未缴齐社会抚养费,都是村干部先垫付的,所以“开回来的票”,就留在了自己的手中。
北青报记者此前调查中发现,该镇存在“按人头”征收社会抚养费的现象。有村干部反映,镇里会分解指标,每次摊下来人均30元左右。完不成的,村干部、镇包村干部就要自己垫钱补齐。
艾连坤自己也记着一本“超生费”的账,上面还有村干部垫付情况。
但此前接受北青报记者采访时,梁二庄镇主管计生工作的副镇长李邯英明确否认向村里摊派任务。其强调,社会抚养费是由县计生局征收的,乡镇不负责也没有参与过。
此种表述,包括服毒事件后的政府措辞,与多名村干部收集的票据存在矛盾。
在龚堡村村委会的账本中,有多条“某某村干部垫交超生费”的记录。该账本由县里统一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