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硅谷或北京的初创公司除非是“疯了”才会购买IT基础设施,因为他们可以通过租用“公有云”的云计算服务来获取IT能力。
所谓“公有云”,是指第三方通过互联网为用户提供计算能力、数据库存储、应用程序和其他IT资源,用户无需自建IT基础设施,按需向第三方购买IT服务即可。
游戏规则是被亚马逊改变的。
2006年底,全球最大电商亚马逊在解决了管理超大型数据中心和复杂软件系统的问题之后,开始酝酿将这些能力和经验输出。AWS(Amazon Web Services)应运而生。
AWS的逻辑很简单,推出公有云服务,让创业公司绕过一次性数百万美元的IT硬件投入,转而通过多次小额支付从亚马逊获取IT能力。这个模式大获成功,硅谷超过80%的初创公司都成了AWS的忠实用户。
AWS还点燃了全球公有云市场。市场调研机构Synergy Research Group发布的2016年一季度数据显示,AWS独占全球云市场的31%。微软、IBM和Google共占22%的市场份额,第5到第24位的云服务提供商共占27%的市场份额。
直到2016年,外界才真切体会到亚马逊的这笔生意有多挣钱。2015年4月,AWS的业绩在公司成立后八年后第一次出现在财报里。AWS一季度营收为15.7亿美元,占亚马逊总营收的7%,却为亚马逊贡献了49%的利润。
到了2015年四季度,AWS营收增长了70%,达到24亿美元。亚马逊官方预测,AWS有朝一日将在营收上超过核心业务电子商务,成为新的支柱。
在美国的另一端,亚马逊的中国学生阿里云也成长飞快。阿里云复制了AWS的商业模式,占中国超过31%公有云市场份额,2015年爆发式增长,年增长率超过三位数。2016年,阿里云开始酝酿走出中国,与AWS直接交锋,为此在全球新建了8个数据中心。
AWS和阿里云战斗重点已经转移。继创业公司之后,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关键行业的大中型企业和政府终于开始试水云计算业务,而且开始尝试将核心业务应用到云上,这意味公有云服务开始进入主流市场,不再是小公司的专属。
市场研究公司Gartner报告称,全球公共云服务市场规模今年有望达到2040亿美元,每年的增长率接近20%。另一家研究公司Market Research的预测数据显示,2020年全球云服务市场规模将超过2700亿美元。
这引发了公有云平台新一轮战争。除AWS和阿里云之外,中外公有云巨头倾巢而动,传统IT巨头也迅速转变策略,向云计算市场转型。但这个市场绝非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鉴于云市场史无前例的开放性和合作性,未来的赢家将遍布产业链每个环节。
阿里云崛起
2010年,李彦宏认为云计算是新瓶装旧酒,马化腾认为云计算将变成水电一样的基础设施但实现还要上百年,马云认为“如果我们不做云计算,将来会死掉”
阿里云2009年成立,此后多年一直在为自己能在阿里巴巴内部应用而奋斗,谁也不会想到,今天的阿里云占据了中国云计算市场31%的份额。
2007年,阿里巴巴B2B业务势头正盛,淘宝、支付宝井喷式增长,IT后台系统的压力越来越大,可是传统的软、硬件供应商反应缓慢,也很难拿出像样的解决方案。
阿里巴巴首先从软件出发寻找解决办法,这个软件改革方案被扣上了一顶时髦的帽子——“SaaS云服务”。
彼时阿里软件总裁王涛信誓旦旦要成为中国最出色的软件公司,但却在接下来的两年内摇摆不定:先奉行平台战略,又放弃平台战略走应用软件商打包服务B2B,然后又推出“商业云”概念。
战略上的摇摆导致业绩惨淡。阿里巴巴事后总结,这是“盲目追风”的结果。王涛离去,时任阿里巴巴集团首席架构师王坚成为了阿里IT重构的主要操盘手。这次接棒令阿里巴巴得以完成从旧IT时代(软件部署模式)向新IT时代(云计算部署模式)的转型。
王坚在2009年9月主导成立了阿里云。时任集团执行副总裁的卫哲对外表态,阿里云将提供比亚马逊云计算更多的服务,“阿里巴巴希望用云计算的两大核心、海量存储和海量计算,为中小企业信息化服务”。
不过,和亚马逊一样,阿里云平台并非一开始就对外输出,而是先通过内部考验。
2009年春节过后的第一天,王坚和他的阿里云团队为自研的飞天系统写下第一行代码时,马云正在要求阿里云现任总裁胡晓明离开支付宝去创业,成立阿里小贷(阿里金融的前身)。马云要求,“只能做100万元人民币以下的贷款生意,用的是数据,而且必须跟阿里云在一起。”
“七年前的云计算,谁信啊!”胡晓明向《财经》记者回忆,但“就像马被按在水槽上喝水,你喝也要喝,不喝也得喝”。
阿里云和当时的阿里小贷磨合的过程十分痛苦,问题频出。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胡晓明直接在PPT上打出“跪求工程师”的大字。“如果阿里云再不解决问题,阿里小贷就要死了。”
阿里云高级产品专家陈鹏宇当时任阿里小贷产品经理,他告诉《财经》记者,阿里小贷和传统金融不同,所有业务由大数据计算结果自驱动,这十分考验阿里云系统稳定性和安全性,早年不稳定的系统曾为阿里金融带来几次大的业务事故,“好几次濒于破产”。
“比如说你是一个很小的企业,也许我只能给你贷个5万块钱,结果算出来给你贷了500万,你可能就跑路了。最后所有用户叠加出来了几个亿的风险敞口。”陈鹏宇反思,阿里云在阿里金融身上,几乎把该犯的错都犯了一遍。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淘宝、天猫、阿里巴巴B2B平台不愿意采用阿里云的原因所在。
陈鹏宇认为,阿里云在内部庞大的生产实践中走过的弯路是其他云服务公司不可能拥有的宝藏:“没有实践,你根本不知道坑在哪里。”阿里小贷是阿里云的第一个内部客户。
2011年7月,马云认为时机成熟,阿里云开始对外售卖云服务,用户主要是为节约成本的初创企业。
此时,AWS已经渐成气候,但公有云服务平台前期需要大量投入,颇难盈利,业内对这个生意的前景并不好看。
回味2010年IT领袖峰会上,BAT三巨头对云的态度颇有意味。李彦宏认为云计算只是新瓶装旧酒,没有新意;马化腾虽然认识到云计算将变成水和电一样的基础设施,但认为实现还要上百年;只有马云表示,“如果我们不做云计算,将来会死掉。”
当时,阿里云学习亚马逊从底层IT服务向上整合。但阿里云懂得借力,不仅推出当时在国内替代亚马逊的存储等产品,而且兼容亚马逊API接口,方便用户迁移。
阿里云当时所瞄准的客户主要包括淘宝、阿里B2B等内部电商卖家、移动应用开发者和中小企业、网页游戏开发商为代表的需要相关增值服务的客户。
2012年的“双11”,阿里实现日交易额191亿元,被视为神话般的成就, 2016年“双11”,这个数字是1207亿元。但在当时,阿里云处理了淘宝和天猫20%的订单。弹性部署计算需求,帮助商家应对瞬间涌入的超过日常数倍的消费者,实现了零漏单事故。
2012年以后,随着移动互联网创业潮的兴起,阿里云的客户延展到了移动APP开发者。阿里云改变了新一代创业者的IT需求,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购买服务器和带宽。
2014年,胡晓明接替王坚掌舵阿里云。王坚为阿里云确立了方向,胡晓明擅长商业化,确立了阿里云用户往上走、市场全球化的战略。
阿里云从2015年二季度开始连续增长,2016财年年度增幅更是达到138%,摩根士丹利近期的报告称,阿里云的单独估值已达390亿美元。该行预估,未来五年内,阿里云的营收将突破185亿美元,成为阿里巴巴的下一个增长极。
这个故事,和AWS何其相似。
今天来看,阿里巴巴对云计算的敏感有其逻辑。阿里巴巴和亚马逊均是电商基因,在那个电商平台迅速膨胀的阶段,解决内部平台稳定的需求,令马云不得不做云计算;其次,亚马逊在云服务上的初步成功,也为阿里云提供了借鉴路径。
2012年,腾讯终于开始切入云服务。腾讯集团高级执行副总裁汤道生告诉《财经》记者,最早是为了帮助第三方应用应对流量用户激增后的基础设施压力,随后,腾讯云把服务延伸到已有投资或合作的公司比如搜狗、京东、58和滴滴等。
腾讯抓住了一部分互联网公司,但先机已经丧失。汤道生对《财经》记者说,“阿里云确实抓住了风口,有先发优势。”
BAT中的百度最具技术基因,也早在2009年就开始小规模布局云计算。李彦宏在当年首次提出“框计算”的概念,提倡用户只要在“搜索框”中输入需求,系统即会反馈相应服务。随后百度为“框计算”投入大量资金。
这个项目最终因为过于超前而宣告失败。百度后来也布局了针对个人和企业的云服务,但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进入。
2014年,李彦宏终于开始认同云服务的价值。在与金山集团兼金山云CEO张宏江的一次谈话中,李彦宏不再否定云计算,认为这确实是一个大需求,但他仍担心,云计算赚不了钱。
2016年7月,李彦宏再次反思,“百度一直在旁观云计算市场,但当时觉得云计算是个苦活累活,不值得进入。”
百度今年推出云计算战略,表示将发挥“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的“三位一体”功能。但此时百度已经错过太多,想追上先发者道阻且长。
回到2013年,中国大大小小的公有云服务商已经开始形成行业规模,但阿里云采用激进的市场策略迅速占据市场。
从2014年开始,阿里云每年降价十余次,年降幅高达30%。每轮降价都促使其他云公司不得不被迫跟进。今年10月,阿里云宣布再次下调价格,核心云产品的最高降幅达50%,包括云服务器ECS、云数据库RDS、云存储OSS及云安全产品等。
阿里云表示,此次降价空间来自于规模效应和今年飞天操作系统的大规模技术升级。购买时间越长折扣越高,两年7折,三年5折。这是阿里云在一年之内第17次下调价格。其他公有云平台,包括腾讯云、亚马逊AWS、微软Azure等也纷纷跟进。
青云CEO黄允松向《财经》记者表示,技术红利的释放是云服务商降价的底气所在——规模越大,成本越低,产品降价是必然趋势。而且,整个社会IT使用成本的趋势是降低的。但巨头的连番降价还会带来另一个市场效应:下调价格刺激付费用户数量的增长,由此推动营收保持增长。
不过,黄允松也指出,一些巨头的降价存在市场营销的行为。
其实,这也是亚马逊、谷歌和微软迅速扩张的有力武器之一。自2006年发布以来,亚马逊AWS已降价52次。该公司CFO布莱恩·奥萨夫斯基曾称,“降价是核心策略。”
价格战的直接结果是几十家云服务商减为几家。美国独立云服务公司RackSpace拒绝跟进降价,继而在一片收购和私有化传闻中,几个月内股价跌去一半,不得不在次年5月宣布退出纯IaaS(基础设施即服务)市场,主推绑定服务的托管云。
抓住中国这一轮创业热潮令阿里云暂时领先,但这只是上半场,下半场已开始,腾讯等国内对手奋起直追,国际玩家开始入场。
下半场
互联网系、传统IT系、电信运营商系、外资云系,云计算市场四股势力都动起来了,它们不断上演合纵连横的大戏,市场格局和竞争态势也随之变化关键的转折发生在2015年。这一年,全球企业非云IT的投入首次出现了负增长。
国际数据公司(IDC)对全球每季度云IT基础设施跟踪调查数据显示,2015年,企业在本地IT基础设施上的投入下降了1.6%,首次下降;在云相关的IT基础设施上的花费约为326亿美元,比2014年多出24%。2016年上半年,云设施增长15%达到371亿美元。
与之对应的是,EMC、惠普、IBM的传统IT营收下滑5%-15%,全球1000亿美元的IT市场,公有云已经占据了15%,这个数字还在迅速上升。
2014年下半年,美国中央情报局成为亚马逊AWS的客户,让全球传统IT巨头大为震动。这意味着云计算不再是为小公司服务的边缘市场,它已经成为大公司大机构的选择。
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技术与标准研究所副所长、云计算开源产业联盟常务副理事长何宝宏告诉《财经》记者,2015年,中国也已经到了临界点。金融、政府等关键行业客户、大中型企业已经开始试水云服务,而且它们是将生产型应用在云上试验,而并非边缘应用。
不过,与创业公司相比,它们的体量更大,业务更加复杂,因此它们对新兴技术保持着谨慎投入的态度。
胡晓明深知其中利害。他对《财经》记者表示,阿里云客户构成中,80%是中小企业,剩下的20%大客户才是贡献利润的主力。这也意味着,具备大客户服务能力,阿里云才能获得更好成长。
AWS之所以能以8%的营收贡献率为亚马逊贡献超过40%的利润率,原因也正在于此。
云计算市场四股势力都动起来了:互联网系、传统IT系、电信运营商系、外资云系。
互联网公司离用户最近,最早看到公有云在中国的机会,和阿里云类似,百度、新浪、网易、京东、360、乐视、美团等大型互联网公司的云计算业务多从自身业务需求开始,但多数在后来选择了个人云业务为突破口,个人云业务和互联网公司的“2C”的基因更加符合,需求更加明确,业务模式也更加简单。但这也令它们失去了企业公有云先机,因为个人云业务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在免费模式当道的中国,很难盈利。一些公司虽然也在企业级业务发力,但规模较小尚难形成影响力。
面向企业的云服务,阿里云最强劲的对手是腾讯云。腾讯云起步比阿里云晚三年,但势头凶猛。腾讯2016年三季度财报数据显示,腾讯支付相关服务及云服务收入同比增长348%,总营收为人民币49.64亿元。腾讯云服务收入同比增长超过两倍。
与阿里云独立于母公司体系不同,腾讯云早期从其熟悉的社交和游戏行业入手,结合腾讯消费级业务优势形成不同的垂直云体系,如游戏云、视频云、媒体融合云、金融云、政务云等。腾讯一份内部市场调研结果显示,腾讯目前游戏、视频直播与O2O等领域云市场份额领先于竞争对手,并已将图像识别等人工智能技术通过云服务对外提供。
以视频云为例,这朵云输出了腾讯在视频领域多年的技术和业务能力。腾讯在即时通信软件前端技术、音视频质量的研究,形成了视频云的基础。2016年视频直播市场爆发,腾讯也因此在这个细分领域占据先发优势。
汤道生指出,视频云的解决方案还可以延伸到更多的市场。未来千万亿物联网设备捕捉外界影像同样需要专业的视频云解决方案。这为腾讯云的下一步布局打下基础。如今,腾讯正在积极向旅游、公共安全、城市规划、生命科学和金融等重点行业拓展。
金山云在2014年9月开始从个人云盘市场撤出,全面转向企业级用户。抓住一批网络游戏企业用户,实现市场反转,占有一席之地,张宏江反思,“要是早一年转,应该会更好。”
一开始就定位企业公有云业务的互联网云平台创业公司七牛云、UCloud也开始谋求转变。
这两家公司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原始用户均来自移动互联网创业公司和开发者。第一桶金来自游戏、教育、O2O、泛娱乐(视频、点播)、互联网金融等领域,业务也集中在存储、数据库、CDN等公有云基础领域。
从去年开始,针对大型公司的需求特点,两家公司先后进入私有云市场。UCloud联合创始人、CEO季昕华对《财经》记者说,公有云考验的是海量服务器运营能力和可扩展性,但私有云更加强调兼容性、界面友好性及安全性。
所谓私有云,是云服务提供商为客户建设专属云服务设施,从而保证客户数据的安全性和使用的稳定性。
季昕华判断,和互联网公司泾渭分明的垂直分类不同,传统行业“没有那么清晰的行业属性”。这不适合批量化提供公有云业务,更适合定制化的私有云或“私有云+公有云的混合云”模式。为此,今年,季昕华单独成立了一个合资公司专门运营私有云,服务大型公司。
他计划下一步打通公有云和私有云业务,用混合云的模式打通云。为了支撑这个战略,UCloud加大融资步伐,寻找合适并购对象支撑战略补齐短板。
七牛云总裁吕桂华向《财经》记者称,七牛云的第一个私有云客户是电信运营商,他们看上的是七牛云的公有云存储优势。从2013年11月到2015年4月,UCloud获得三轮融资,融资总金额接近10亿元人民币。七牛云四轮融资总额也将近2亿美元。
资本帮助中小云平台公司撑过了上半场。公有云是资本密集型产业,是高科技行业的房地产生意,前期投入巨大,成长周期漫长。要继续玩下去,他们还要布局更加高端、适合大型企业的技术和服务,中小云平台公司还要过人才关、技术关和运营关,这一切都需要钱。
胡晓明评价,中小云平台选手能不能跑到最后的关键因素是能否跟得上领跑的第一军团,跟不上就会被淘汰。
在这个战场上,另外两支势力的联合颇有意味。代表传统IT设备厂商的华为,及代表电信运营商的中国电信。
和传统IT巨头类似,华为擅长为企业部署私有云,而运营商天然拥有丰富的带宽资源、客户基础和运维经验。
华为轮值CEO徐直军曾在2015年表示,在云计算领域,和电信运营商合作是最理想的选择,尤其在海外市场。此前数年,华为和全球主流电信运营商在云服务领域都有类似的合作磨合。
作为一个业务遍及全球的科技公司,相比在云市场的阶段性成功,华为更在意战略上的成功——成为 “走出去”中资企业的首选云计算服务商,形成全球“云网融合”运营服务支点。
今年,华为又联合中国电信补位国内公有云市场,并加大了华为云生态链的布局力度。二者组成长短互补的模式——华为提供产品和技术,运营商提供网络、IDC(互联网数据中心)资源及运营服务经验。徐直军认为,华为只有与运营商合作,才能在与互联网企业的竞争中具备优势。
国际数据公司报告显示,电信和联通分别占据2015年中国公有云13.1%和7.6%市场份额,仅次于阿里云,远高于微软、亚马逊、IBM等外资云巨头。但运营商并不擅长独自运作云,和科技巨头的结盟,对它们是更好的选择。
中国移动一位资深人士分析,全球范围内的情况类似,运营商没有技术潜力,很难独力成长为云巨头,合力有利于运营商在此领域的优势不被稀释。
11月21日,阿里云宣布欧洲、中东、日本和澳大利亚数据中心将于月内相继开服,阿里云海外的数据中心增加至8个。胡晓明称,国际化大势所趋,阿里云需要“内外兼修”。
华为、阿里云和腾讯是目前少数中国云服务商海外拓展的玩家。海外市场庞大,彼此更像战友,而非你死我活的博弈。胡晓明认为华为有独特优势。“阿里云要向华为学习,端到端布局,以及组织管理上学习,各取所长。”
国际数据公司的2015年中国公有云报告披露了一个情况:在全球瓜分了超过60%市场份额的AWS、微软、IBM对中国市场暂时无能为力,市场份额均在个位数。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样的。核心在于中国政府的监管政策和中国企业不同于欧美企业的云部署习惯。
中国政府的监管原则是:所有中国的数据必须留在中国,所有技术服务,都要由中国公司提供。这意味着,外资云要想在中国开展业务,必须寻求本土合作伙伴来承接,无法自行提供服务。而且,外资云服务商还在服务资源上受到诸多限制,并需要在经营模式上做出妥协,因此即使找到有资源的合作伙伴,也不一定能顺利扩展业务。
IBM大中华区的一位高层人士告诉《财经》记者,IBM在全球开放150多个应用给企业用户,但落地中国的应用只有10个;与之类似,AWS全球数百个应用,能在中国落地的也仅有数十个。
外资云的做法是知难而进。
8月,亚马逊AWS北京区域的服务将由光环新网运营和提供,亚马逊通过向光环新网授权技术,由后者运营服务,绕开了牌照限制。
亚马逊AWS全球市场营销副总裁艾里尔·柯尔曼告诉《财经》记者,为了完善服务能力,亚马逊着力补强生态平台,合作伙伴数量已超过700个,2013年仅17个。
亚马逊总部向中国团队逐步放权——战略的制定、合作伙伴的选择权交给中国团队。同时,亚马逊加快新产品在中国的落地脚步,新产品最快同步在中国上市,最慢也只需六个月。
在阿里云和AWS的压力之下,微软和IBM也加快脚步。前任微软大中华区董事长兼CEO贺乐赋(Ralph Haupter)此前表示,下一个目标瞄准制造、零售、汽车、媒体等行业,并下调部分面向中国客户的云计算产品价格,幅度为25%-30%。IBM则基于云平台Bluemix,希望借助人工智能、物联网、区块链等技术服务,实现与竞争对手的差异化。IBM大中华区云计算业务总经理胡世忠告诉《财经》记者,IBM区别其他公司最大的特点在于,依托人工智能平台沃森,IBM可以“满足企业目前想不到的解决方案”。IBM另一个优势是强大的业务咨询服务能力和服务运营体系。而这恰是大型企业,尤其是大型制造公司所需的“高级服务”。
但包括外资云高层的多位行业人士分析,政策限制依然存在,短期不会改变,外资云在中国将一直带着镣铐跳舞。对本土公司来说,这是个好消息。
生态竞争
云平台主导者通过提供云服务获取大型企业和政府用户,传统IT公司借助云平台释放能力挽回颓势,开发者则能与大公司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去做他们想做的创新
何宝宏告诉《财经》记者,云的竞争已经从单品竞争走向了生态竞争。
何宝宏称,公有云服务提供商靠一个或几个单品去单打独斗是不行的,要靠整个生态系统大家一起上。
生态之战其实已经打响。包括阿里云、腾讯、华为等体量庞大的公有云巨头公司开放生态,拉进可能多的具备不同优势的新老IT厂商入局,优势互补共同做大市场。
甲骨文(Oracle)在这场生态大战中的故事很有代表性。甲骨文既是老牌软件巨头转型云服务的积极分子,又是中国市场上的外资云身份。
甲骨文的优势在于传统数据库软件,2015年全球市占率高达43.9%。也是重要收入来源,但增长已经放缓,有些区域开始下降。甲骨文从2012年开始转型云市场,在SaaS(软件即服务)和PaaS(平台即服务)技术优势强大。
中国是甲骨文的关键市场,但作为外资云,甲骨文无法独立落地新业务。为解决这一问题,甲骨文和腾讯于2015年11月底签订战略合作协议,今年9月双方签署合作协议细则。
按照协议,甲骨文将为腾讯云在中国推广横跨SaaS、PaaS和IaaS的产品和技术支撑。腾讯输出在互联网、社交媒体和移动计算领域的优势。
这相当于为腾讯云插上了翅膀。甲骨文不仅有横跨IT和云的技术产品,在金融等主流领域的市占率也相当高,是一个现成金矿。对甲骨文来说,未来的云尤其是SaaS,是通过社交网络、社交媒体来释放能力的。腾讯是不二人选。
主导这次合作的腾讯高级执行副总裁汤道生对《财经》记者说,和甲骨文的联姻有利于腾讯切入包括金融在内的多个重要行业。金融云是腾讯云重点布局的领域之一,而且目前在银行、保险、证券行业客户量增长飞速。
他说,对于互联网公有云平台来说,金融行业是潜在大客户,但很难切入。银行内部多个系统之间的对接和特殊需求十分复杂,新的云服务商根本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替代。甲骨文在服务中国用户时,把腾讯的能力带进去;而腾讯在发展一些潜力用户,如金融业客户,也将甲骨文的专业能力和产品代入。“这是一个双向选择。”汤道生强调。
在这场联姻中,甲骨文和腾讯优势互补,地位对等。
甲骨文的在华合作伙伴不止腾讯。今年9月,甲骨文宣布加入华为云生态,将授权开放平台,为华为云服务器提升处理关键业务时工作负载高性能、可靠性和安全性。华为是华为云生态的主导者,甲骨文只是众多生态盟友中的一员。
目前来看,全球IT领域的重量级公司如神州数码、SAP、埃森哲、世纪互联、亚信、Avaya、戴尔、金蝶及三大电信运营商,都选择了同时加入多个云生态,如阿里云、腾讯云、华为云等。
由大型云平台巨头主导的生态暂时满足了三方需求:平台主导者通过生态提供全面的云服务,获取大型企业和政府用户;传统IT公司延续能力,挽回颓势;更多开发者则能与大公司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拥有和大公司一样的能力,去做他们想做的创新。
联通副总经理邵广禄11月初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任何一家公司都只是云生态中的一棵树。参与方各有定位和侧重点,既有竞争也有合作。
为了做大生态,平台主导者需要放低姿态来吸引各类合作伙伴和开发者加入。华为轮值CEO郭平表示,在云平台蛋糕中,华为只拿1%,其他都是盟友的。逻辑很简单——只有共同将生态做大做强,平台主导者才有利可图。
但多个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分析人士均认为,不对等的合作关系无法长期深度捆绑服务和应用,虽然生态可以快速扩张,但很难做深做精。
预测下比分
到2020年,6家公司将占据全球80%的公有云市场,这6家公司分别为:亚马逊、阿里巴巴、微软、谷歌、Salesforce和IBM
2016年7月,美的集团董事长兼总裁方洪波在一个演讲中展望了云带来的商业变革。他点出,大数据和云平台对传统制造业是一场淘汰赛。云是智能制造的基础,以数据为核心,连接企划、采购、研发、制造、营销、物流、客户、用户等全环节。
方洪波认为,连接以上环节,对数据进行加工分析建模是制造业变革的第一层;第二层,要在此基础之上倒推,变革业务模式,提高效率;第三层以用户为中心,来推动整个商业模式的变革。
从信息系统的变革,到业务模式的变革,再到商业模式的变革,其中的逻辑在于IT基础设施从此前的辅助工具,升级成为转型的助推器。
这是云计算改造传统商业的理想状态,但超出了绝大部分公司对云服务的认知和需求。某大型国企CTO告诉《财经》记者,他所在的公司90%的IT预算是维护和支撑,改造商业流程和商业变革,是企业的顶层战略,而非IT部门的日常需求驱动。
为了避免重蹈旧IT时代被强势供应商(如IOE)胁迫的覆辙,多数企业认为云服务规模和范围必须得到控制。Gartner数据显示,全球平均每个企业目前使用4.6个云服务商。这还不包括企业承载核心数据和系统的私有云。
这两点因素交叉作用,决定了绝大多数公司即使使用了云服务,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打通全环节;更不可能在此基础上充分利用前沿技术(如人工智能)来改造整个流程,变革商业模式。
何宝宏评价,中国大型政企机构刚开始接受云,大量需求来自私有云,少量外延至公有云,离理想状态还很远。
国内某航空公司的云布局很有代表性。这家航空公司正在寻找一个公有云平台,承载一部分高访问量的机票出售,并支持促销网站。在IT系统复杂的航空公司,这属于边缘业务。核心数据和IT系统都部署在甲骨文的IT系统上。公司甚至还未开始部署私有云,目前仅停留在IT系统虚拟化层面。
即使是边缘业务,主导这个项目的该公司人士称,云上的数据库和内部数据库的同步、安全也是首要考虑因素。对于这家公司来说,公有云仅是尝试。
艾里尔·柯尔曼向《财经》记者称,“亚马逊一直在游说大型企业使用公有云服务。”但短期内,积习难以扭转。
微软大中华区首席技术官徐明强告诉《财经》记者,大公司更多考虑云平台的安全性能,以及可扩展性,是否能够与其业务的长期发展路线相匹配。他们基于以往的IT经验,会对云平台性能、交付方式、部署模式,以及提供服务的标准化提出具体需求。公有云平台上的创业公司不会有如此复杂的需求。
云服务公司心里都很清楚,要想占领制高点,就要为满足未来需求提前做好技术和平台准备。
“所有的云服务公司,AWS也好,阿里云也好,微软也好,谷歌也好,最担心的就是跟不上下一波技术浪潮。”胡晓明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下一个风口在哪,战战兢兢。”
和全球四大巨头类似,阿里云正在快速启动基于公有云的人工智能战略。如果按照传统云计算市场的划分(IaaS、PaaS和SaaS),当下云平台公司拥挤在IaaS层,人工智能属于PaaS层,如数据分析、人工智能的模块。有了它们,云平台才有可能脱离流通数据、分析数据的基础作用,利用数据的强大力量实现企业商业变革。
美国的一家猎头公司主管告诉《财经》记者,他们近日接到了阿里云大量的招聘需求,主要集中在人工智能领域。“虽然报酬非常优厚,但对应的要求也很高,这样的人才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
从云服务商的角度来看,IaaS的同质化,令其必须向PaaS扩张。当用户获取计算、存储和网络等基础能力后,他们需要大数据分析等更高级的能力。同时,PaaS服务也会为云计算服务提供商带来更高的毛利。季昕华表示,与IaaS相比,PaaS的毛利可以提升一倍。
此前提供行业SaaS解决方案的厂商也会向PaaS拓展,谷歌和Saleforce是典型厂商,国内如北森、金蝶、用友。因为SaaS的标准化虽然可以降低成本、保证运维水准,但是PaaS可以通过定制化满足企业用户的复杂需求。
新的云巨头很有可能从率先完成IaaS、PaaS和SaaS三个层面覆盖的云平台公司中诞生。
衔接理想云服务和当下现实需求的一条捷径是,迎合企业对安全性、成本和改造周期的需求,提供一个打通私有云和公有云的缓冲带。衔接的要义是既提供高于公有云的可靠性、可用性、安全性,又和公有云平台打通。
几乎所有公有云平台都在解决这个问题。多数人选择了为企业提供一套单独的私有云解决方案,按需定制,和公有云平台按需有限连接。
阿里云的方案更加激进。2016年4月,阿里云发布了针对大中型企业、政府的专有云Apsara Stack平台,这个平台基于阿里云的公有云平台,针对企业市场进行了二次优化,满足了政企市场的安全合规和可靠性要求。海关总署、浙江政务服务网、网商银行、贵州交警等是它的第一批客户。
阿里云希望通过这个专有云平台,既满足更大客户的需求,又能和自己的公有云平台打通底层数据。胡晓明称,专有云是公共云的一种特殊部署模式,而不是两个体系。
谨慎的企业用户对这样的新业务形式仍有担心。一家大型能源企业技术架构师告诉《财经》记者,处理高并发的公有云架构并不一定适用于私有云,他很担心企业自身IT架构会导致复杂的适配问题,以及这个模式是否真能满足大企业的需求?
胡晓明预测,在中国,这个缓冲带很有可能需要5年-10年。
2015年底,国际数据公司曾预测,到2020年,6家厂商将垄断全球大约80%的公有云市场份额。该公司首席分析师Frank Gens认为,这6个公司分别为亚马逊、阿里云、微软、Google、Salesforce和IBM。
但胡晓明的判断更加乐观,“这个市场足够大,容得下七八家巨头。”
特约作者周源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