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一切都可能受到怀疑,唯独东莞的富足不被人争议。
东城有个老板,人说他起码有六十亿资产,他连忙推却说道,哪有六十亿?顶多四十亿。论低调内敛,东莞本地人在广东是第一等的,这四十亿的报数,风范可嘉。
稍微高调一点的土豪,偶尔也做出驾乘私人飞机去海边吃鱼鲜的举动;常平镇上甚至有个私企老板,因驾驶私人飞机追贼而名声大噪。
我过去的一位领导跟我讲过,他在长安镇有个扶贫对象,初见时,问家庭年收入多少,答说八万!——这是什么情况,这可是十年前的事呢;我也见过东 莞一些主妇,闲在家实在无聊,于是开着豪车到工厂打工,每月赚钱不到两千,其中一部分还会拿出来买零食跟工友们分享,悠然自得,不加修饰,乐此不疲——东 莞藏富于民、富可敌省由此可见一斑。
的确,在财富积累和经济崛起方面,在全中国的地级市里,东莞是个高音独唱。这里好多小镇的用电量,一个镇就顶得上某些省一年的消耗,其GDP也 足够骇人,一镇胜过诸多地级市;有至少三个镇,每地坐拥三家五星级大酒店,这种级别的酒店,全市三十来家,总量仅次于北京上海;CBA篮球联赛中,唯独东 莞一城握有两支球队,实在让球迷好生欣羡。
种种现象表明,东莞从某种程度上担当了中国城市模式中最独特的一环,成为最不可替代的一员。要说独特,连行政建制都是罕见的,它是中国三座市直 辖镇的地级市之一。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敢为人先,特立独行,水土是旧有的,手段是新式的,姿态是昂扬的,方方面面,不仅是大成者,更是先验者。
东莞是不好惹的。《纽约时报》一反围观“中国威胁论”的常态,前几年出来这样打圆场:东莞你可能从未听过,但正是它的1000万人口在填充你的 衣柜。别的不提,在美国销售的运动鞋中,有40%来自东莞;仅东莞的一个镇——大朗——就已成为世界毛织之都。大朗每年生产3亿多件毛针织品,其中2亿出 口至美国。如果一些不负责任的美国保护主义者要求政府对中国实施制裁,那么他们应该想想这样的城市。
除了大朗的毛织,还有虎门的服装、厚街的家具、石碣的电子、长安的模具……任何一个镇的支柱产业都能雄霸天下。单是一个石碣镇,它生产的电子零配件,有八种产量世界排名第一。
我把东莞的这些景象归结于城市根性生发的结果。城市和人,很多时候是一样的,性格决定命运。我敬重东莞的精神血统,一是性敢豪迈,二是厚德务实。东莞的敢性是独有的,果断、率真、刚烈、大大方方、充满战斗精神,带着浪漫主义的气息。
这座城市近三十年的繁荣不退,正是先觉、先试、先成的敢性力量撑起来的。
“非禁即入”
深究下去会发现,自古而今,东莞每一时期里的这种特点,气象都大。
东莞,性敢,但不莽撞,眼见敏感,脑袋好使,懂分寸,透着南方人的精明劲儿。它踩着每个时代的鼓点,调整修善战略,步步为营,这点,外人是很难学到的。
改革开放前,东莞穷得叮当烂响,东莞人大量往香港逃,求生、求财、求变。一个长安镇,1978年就跑掉4000多名青壮年,能跑的都跑了。这种 努力,一不为国家,二不为城市,百分之百地为自己。不安于宿命,东莞敢于冒险。现在的香港人,十人中就有一人为东莞籍,每一百个就有一个是虎门籍贯人。
说到虎门,这块中国近代史的开篇之地,这一年开启了另一种奋斗故事。1978年盛夏,内地第一家“三来一补”企业——太平手袋厂落户解放路,这 家厂子无资金、无管理经验、无外销渠道,身上空空如也,但它懂得和外企合作,肯为人代工,敢借船出海,很快就赚到了第一桶金,在随后的岁月里,太平手袋厂 更像是一团酵母,催化了数万家加工贸易企业,后农耕时代的东莞由此完成了最为重要的原始积累,世界工厂才渐成格局。不囿于传统,东莞敢于创造。
对于这点,我感受颇深,“非禁即入”一直都是东莞人的行事风格,也可视作这里的文化基因之一。要以此说东莞是国内第一等聪明的城市也无不可,前 三十年的东莞,政府在很多层面一直与民间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关系,看似无为而治,却无为得光辉灿烂,无为出了无数大有可为的大业。
如果不做道德批评,东莞色情业的一度繁荣无疑也是这种心照不宣的产物。这几年东莞高调扫黄,这项产业早已彻底坍塌,当地大快人心的有之,反对的 本地人也不少,在后者看来,莞字甚奇,没有了花草之头,莞就成了“完”字,这些人笃信“繁荣娼盛”的辩证关系,并不认为此业的兴荣就是所谓城市世风日下 了。
如今的“中国性都”,有名无实,它曾经是东莞城市形象的一个死穴,就算伤口愈合了,也永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去年有香港三级片导演要以此为蓝本拍摄色情片《东莞森林》,后经与东莞人沟通,片子终于改名为《一路向西》。如今再说中国性都,东莞是冤枉的。
东莞是座偏男性的城市,它有许多未发育成熟的地方,理所当然是一座未完成的城市,但说它没有记忆、没有过去,实在说不去过。
在千年的城史中,东莞素来具有强大的人文气场和历史底蕴。只不过这方面的抒怀,不像在工业经济上的宣示那么狂热。若论及人才辈出、文脉延续、历 史积淀的层次,就算是放在全国同一类型城市的坐标系里比照,东莞也算出挑,它今生是世界制造业基地,前世是文川武乡。虎门硝烟大事件以外,它还是岭南文化 的发祥地,是袁崇焕、陈伯陶、王宠惠、蒋光鼐、张荫麟、容庚、刘纪文、陈镜开等一长串彪炳史册的名字,是鱼米飘香、满街粤韵的古风。
说到文武兼备这一点,一个袁崇焕就够了。
东莞人袁崇焕是明朝最杰出的军事家和最著名的抗清将领。他驻防辽东之时,炮轰努尔哈赤,阻清军驰骋中原,惹得满洲八旗大怒,后被清军利用反间计 致死。崇祯误认袁崇焕为里通大敌的奸臣,将袁凌迟,而后不明就里的京城人愤起争食其肉,袁公死得惨烈,国人恨得惨烈。后来真相大白,上上下下又是一番惊心 动魄。
著名清史研究专家阎崇年先生研究袁崇焕几十年,给这位东莞人写下“大仁、大智、大勇、大廉”的判语,言其品性凸显一个“敢”字——敢走险路、敢当责任、敢犯上司、敢违圣颜——这种敢性的气慨,与这位忠烈大将军的故土民风互为表证,灼灼其华数百年,而今又开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