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禁即入’一直都是东莞人的行事风格,也可视作这里的文化基因之一。要以此说东莞是国内第一等聪明的城市也无不可。”
接连三个月,我每天都像钓鱼一样在等待一个词,我要拿它来形容我已经居住十年的东莞。
这个词必须说服所有的人。可是有一个大问题:能找着这样的词吗?太难。
没有在东莞生活过的人,不足以谈东莞;而把身体和精神都陷在这里的,也不可以说东莞。前者肤浅,后者宠溺。
评说东莞,不能由着浮躁粗简的心性来,要说服人,最好要经历暂居、长居、定居这种整体的状态,如此说出去的话,大抵才不会见弃于世,与世界为敌。
我刚到东莞那年,二零零三年,二十三岁,青春正好,春日里第一次在阳光下撞见小镇上一家拥有十万工人的工厂,光是那一支每日给工厂食堂运送大米果蔬的长长的卡车队,就让我身心震动,自以为一下子懂了什么是世界工厂。
及至二十六岁,我突然被委任为东莞日报社执行总编辑是一次身心大动,我来不及深究自己何德何能,而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别人共同面对一个话题:让这么年轻甚至是稚嫩的年轻人领衔一张市委机关报的笔政,东莞的领导怎么敢?
接下来的五年里,我在中国城市中最受争议的这一处,接触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寻梦者、淘金者、膜拜者、质疑者、决策者以及各种概念的提出者,见证了这座城市被传奇、被狂想、被歌哭、被诅咒、被误读、甚至是被无奈地伤悼的庞大景象。
很多时候我会想,比之东莞所受的委屈,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都平平不足道。一座城市的悲伤,可分当下和未来两个层次,一个是现时对外界赋予的口碑的 失望,一个是对未来发展空间局限的嗟叹。作为一座素有大志的城市,这两种状态东莞同时在怀,根子里真是悲剧性的。但无论如何,几年之间,我把这座日夜沸腾 的城住成了家,把一个临时的住址拥抱成了永久的家园。
二零一一年,我调到昆明工作,但把家留在了东莞。这两三年时间,我每周来往于这两座城市以及很多城市间,退到了一个更加纯粹的位置上看东莞,虽 还做不到不动感情、不表立场,但视野毕竟扩大了些,可要细说东莞,仍然担心用词轻率滑稽,生怕一下子会错了意,东莞就溜出我的心里了。
这些年,有许许多多定义东莞的言辞,要么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要么狂妄严厉、简单粗暴,凡此种种,嘴上的风暴,符号化、妖魔化的痕迹太过强烈,而且个个说得凿凿有据,真真热闹。
这些定义,是所谓“高举旗帜”
描写珠三角城市群崛起时,东莞被指摘为除了钱什么都缺的傻瓜暴发户;点评区域经济模式时,被轻蔑为借腹生子的轻浮掮客;审视城市竞争力时,被断 定为彻头彻尾的文化沙漠;言及中国农民工时,被演绎成当世最为悲情的城市之一;解构城市建设时,被批判为城不城村不村的怪咖城市;攀比财富时,被认定为富 可敌省并拥有最多隐形富豪的中国城市之一;检视中国发展路径时,被划归为层次低端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地标;而要宣誓中国发展活力之时,又必须当仁不让地显示 “世界工厂”和“中国制造”的魅力。
不夸张地说,东莞俨然成了城市标签的批发市场——这里头还悬挂着一副最为声名显赫的声色皮囊,上书“中国性都”。不管真假,人们一提东莞,谈论这一节,从来都是采用最高的调门。
所有的这些说法,另类、有力、粗烈,每天见诸媒体和舆论场,对与错、黑和白、真和假,观众只能自己猜度,而对于东莞而言,万箭穿心的感觉,应是早已习惯。
今时今日,这座城市每天绽放的精彩和活力,依然伴随着不断纠缠并引动全国视听的焦点事件,冀中星首都机场引爆炸药而引发的治安悬疑、虎门原镇委 书记吴湛辉贪腐1.7亿掀起的官场震荡,产业工人大逃离延伸开来的城市空心化之谶言,诸如此类,都让这座城市继续充满了不可解的争议和症结。
这也正是我三个月来苦觅一词说东莞的难处。所幸,我终于等来一个词。
这个词叫作——“敢性”。
“神”“魔”共存
不知道是不是宿命,在大多数人眼中,东莞是一个代表着“极端”的地标空间。
它最为出名的标签除了名震天下的“世界工厂”,还被认为是失意民工、洗脚上田的富豪、潦倒文人、五湖性工作者与四海嫖客的窝聚地。
“东莞塞车、世界缺货”的传奇之名和“血汗工厂、冰冷城市”的狼藉声名密致交叠,蕴含着一座城市神性的一面,也述说着魔性的另一面。
人们对东莞的负面痒处格外敏感。华裔自由记者张彤禾在厂区呆了一年,以为找到了东莞的根本,她在风靡一时的《打工女孩》一书中写下了这样的断 语:这是一座未完成的城市,没有记忆,没有过去,这里集中了中国最极端的一切,无情、冰冷、坚硬、压力巨大、杂乱无章,又充满了生机。如果你能受得了这 里,那到哪里你都能受得了。